一
车出宁蒗,便向人类社会母系氏族的最后领地──泸沽湖进发了。泸沽湖古称鲁窟海子,又名左所海,俗称亮海。纳西族摩梭语“泸”为山沟,“沽”为里,意即山沟里的湖。我在心里构织着她的神秘:沿着一部厚厚的社会进化史的铅字曲径,从末页艰难地回溯,试图进入到那谁也没有见过的远古山林;踩着厚厚的地衣、苔藓,吸着湿润的腐质味;探寻蓑草披拂的岩穴,寻找人类上古的面孔,太初的母亲,情感的源流……
同车的乘客与沿途上下的人们都与那个神秘有着不可跨越的距离。车行半日,山越来越高了,车越来越高。茂密的松林在晴空里发亮地苍翠,空气是透明的,蓝天上飘着丝巾似的吉祥的白云;虽然云罗的绿纱挂在松枝,但这一切分明是幅现代人的水彩画。泸沽湖离我们似乎越来越远了。心里只能焦急地期待着一种遥远,期待着童话里的巫师出现,期待着坠入时间隧洞的意外……
“我们是去中国最原始的地方,我们将会看到世界上最丑陋的母亲,是吗?”邂逅同行的加拿大女孩——吴小姐的问话重重地触痛了我的神经。
……
我分明触到一种母性的气息!
就在山与天被白云连接的时候,车就在山与白云之间的时候,倏地,我们的目光撞上了自己惊呼的回声:眼睛涌进了一汪碧蓝,张开就合不拢的口已吸着那碧蓝了,心,颤颤地,在那碧蓝里沉浮成一座小岛,只须再倾一倾已然和目光一起斜了的身子,那汪碧蓝就能拥住我们了。
那出俗的美,浩浩灵秀之气!
是泸沽湖无疑了,她没有面纱。我们只有一种要扑进她怀里的冲动。
二
午后的泸沽湖平静而优雅。阳光融在空气里,弥漫着甜甜的柔柔的气息;湖面如一匹平滑的绸,云已松松泡泡地堆在湖里,有了银的灰色;偶有一块没被掩住的湖兰则湛湛地发亮,一切变换成了一幅半透明的水粉画。村庄、田野、果树、牛羊、鸡犬,还有阳光,都宁静着,空气里只有泸沽湖恬静的呼吸。面对泸沽湖,你会感到面对的是人类最美、最年轻、最具东方气韵的母亲:她正张开双臂,她的气息正慢慢地融化我们,我们小小的影子就在她那盈柔的眸子里了,然而,我们却忸怩着,躲闪着,不敢莽撞撞投入她的怀里——如久别母亲的孩子。
我和吴小姐骑着马,缓缓地走在栗色豆米般的细石子的湖岸,泸沽湖母亲盈盈地注视着我们。我心里升起一股调皮劲,挥动马鞭便飞跑起来,想一个闪失,就跌进那温暖诱人的怀抱,虽然我还是平生第一次骑马,上马背还不到五分钟。
马越跑越快,湖边绿色栅栏似的矮树飞跑着向后闪去,屁股早不能着鞍,心突突地跳着,而我惟能挥鞭,发狂地急着那个意外的出现。马已撞入一片宽阔的沙滩,吴小姐的惊叫才喝住我已入癫狂的心。她的马也被带得飞跑起来,已不能控制。我忙使劲地拉马缰,马高高地立起来,喷着粗重的鼻息。就在她的马擦过我的身边时,她摔下马来,跌在了沙滩上。
我赶快下了马,准备去扶她,她伸缩了一下手脚,说好像没伤,只是一副委屈的样子。
“摔跤都不会,要摔就摔进泸沽湖,有母亲接着呢”,我逗她。
她笑了,笑出两颗泪来,转过身看着湖,坐着不起来了。
在我们面前延伸的仍是那栗色的豆米小石子的湖岸。高高的山的环绕里,除山脚边延展的极少的种了土豆、玉米的庄稼地和沿湖而筑的村庄外,惟有湖了。整个地就让人觉得是四围的山里嵌了块碧玉。湖水透明盈柔,怀抱着安祥的村庄、田野、高山和白云,有一只两只猪槽船时动时静,渔人在下网了。
三
我们,和我们牵着的马都静默着,像专注地听脚和湖岸款款的交谈。
我的眼睛忽然为一个黄亮的核果生辉:在岸边清而浅的湖水里,一个搁浅的核桃,还轻轻地摇荡着。当我惊喜地拾起时,吴小姐已有了新的发现,两三步远的前面又有了一个。我们就被这三五步又一个的核桃逗着,撞进一片畅怀无邪的少女的笑声里。这时我们相互一看,也不禁哑然:两双贪婪的手已再没法拾地上的核桃了;刚才为一个又一个核桃的雀跃欣喜,该是两只松鼠刨开积雪意外地找到夏天吃剩的松果的样子。
湖岸在这里凹出一片平地,被一棵两搂粗的核桃树荫覆着。树上叶片零乱,坦露出累累成熟的果子来,背后是一片成熟的玉米林,四个十三四岁的少女围着砸核桃吃,看来她们早看见我俩了。笑过之后,一个女孩说了句:“放了马吧,它不会跑”,便顾自说笑着吃她们的核桃。我们走近去,她们便挪开两个空位,已有砸开的核桃笑着递上来了。
一起自在地吃着嫩香的核桃,一边散漫地交谈起来。
“这核桃有主人吗?”
“有啊。”
“那为什么不收了?”
“收它干啥!我们这儿只有苹果现在摘了卖,核桃一家人就一两棵,留给我们吃的,想吃了就来打。”
“谁都能打来吃吗?”
“当然,你们也去打看,能不能打着。”
“你们在这来干啥?”
“割猪草。”
“那不去割?”
“早割好了,等我们吃够核桃,就划船回去了。”
这才见前面岸边停的一只猪槽船里,几只背篼都满满地装着青草。
“你们是湖对面的吗?”
“对面就是四川了,我们都是前边摩梭村的。”
“哪为啥划船来?”
“我们每天都喜欢从湖里来。”
“你们为啥不穿你们摩梭服装呢?”
“回去就穿了。”
地上又是一堆新剥的核桃壳了。我站起来,试着用石块去打核桃,打了几下都没打着,那叶间成熟的果子诱人而调皮地躲闪着,引起一片笑声。
“看我的”,那爱说话的女孩子拉开架势,用力一抡,扔出一截玉米杆,核桃便哒哒哒哒地落下来。其他的女孩也各向树上扔出一截玉米杆。
“我们走了。”
“咋不捡核桃?”
“我们吃够了,你们吃不完就等过路的捡来吃吧,我叫格若拉姆,家就在前面。”她们已合力将船推入湖里,上船了;两支桨轻轻地划着,嘻嘻哈哈地下了湖。
她们的猪槽船静静地滑向远处,渐渐地,已如静泊于湖面的风景。
“这是一片多情的土地,温柔又甜蜜……”甜润、深情的歌声,向湖的深处滑去,又向我们滑来,贴着湖面。
岸边有了一排端直的杨树,树下一条一丈多宽的小路,路边起了矮的土墙,墙里是果树和木楼,到摩梭村了。骑在马上,能看清每家院里的情形:都有宽阔的庭院,院里是挂了黄亮、透红的果子的苹果园,树下种白菜和青葱……房屋都是原木叠成的墙,浑木的柱,不雕不琢、不镂不刻,连房顶也全是寸厚的木板盖成。各成大院,院都面湖,却不立院门。
我们正看一家木楼上半人高的楼栏板上彩绘的宗教人物有趣,忽听一声“接着!”我刚一侧头,一只大苹果迎面飞来。忙伸出双手去接,竟在马上颠了两颠、晃了两晃,差点儿落马。脆生生的开怀大笑,摇得一树红果乱颤,才看清一个盘了头,簪了花,束了腰的红衣白裙的摩梭少女斜坐在一棵苹果树上。还是吴小姐眼好,已认出是格若拉姆,但这时的婷婷少女又哪是核桃树下的那乌嘴乌脸的调皮女孩?唯笑声依然。
“吃吧,我们这里的苹果从不用药,这儿的天空连灰都没有”,格若拉姆说得很自豪。我被馋得大大地咬了一口,哇,咬住一个泸沽湖!
“格若拉姆,别调皮,请客人进屋坐吧。”随声从木屋里走出一个摩梭妇人。听格若拉姆在给她介绍我们,知道她是格若拉姆的阿妈。但阿妈这样的称呼显然让人觉得老气了:她虽然盘起的头上已不簪花,盖了红的头巾,也没了一串珠子的头饰;穿黑绒上衣,腰带也不是格若拉姆那样彩色的了。按说该有四十岁了吧,但分明地年轻、妩媚,又比我们平常所羡的少妇的那种女人多了一种出俗的端庄。我感到了那种刚到泸沽湖时的气息了。
在火塘边坐下来, 格若拉姆已端来了苹果、核桃;阿妈为我们泡了茶,倒了酥理玛酒;有刚熟的拳头大的土豆,腌的酸鱼,还有泡菜;这不是正式的进餐,也不是刻意的敬客,倒像自家儿女回来了。
在无拘无束的交谈里,我知道她家有十一人,是她的兄弟姐妹和她们的儿女。这里的女儿一出生便会有一间属于自己的房间,成年后便开始走婚;男子都不住女家,晚来早去;生第一个孩子的时候,由男子办了酒席送到女家,请全村人吃喜酒,此外男子对女家便无任何责任和义务了;这里不存在结婚和离婚的概念,男的不再上门或女的不再开门,双方的关系就算终止,也无子女和财产的矛盾,舅舅很受侄儿女的尊敬。以前这里很贫穷,因为没有与外面相通的路。孩子们读书很远,一般只念完小学,上中学要去更远的县城;有读书在外面有工作了的,也不愿意离开泸沽湖,放弃了工作;像格若拉姆这样的上完中学的孩子,已算文化高的了。现在搞旅游了,收入也高了:每户人派出一人去参加集体组织的划船、出租民族服装的劳动,平均地分到一份收入,格若拉姆的姐姐就去湖边划船了;自家还可以去湖边向游人出租马,家家都开了旅店和食店。这里的孩子十三岁行过成年礼就可以参加社交活动,但现在一般要十七八岁才开始走婚。
阿妈每说到格若拉姆时,总要带句“这孩子调皮”,脸上便升起一团幸福的母亲的光辉;吴小姐很少插话,她的汉语表达实在有困难;格若拉姆就没安静过,不时扮怪像,反对她阿妈说:“我已行过成年礼呢”;我常常由衷地赞着这里美,说着我的感受。
格若拉姆听我不住地说泸沽湖好,贴近了来问我:“我们这里真的很好?”
“真的很好!”
“你很喜欢这里?”
“当然!”
“那你就留在我们这里吧”,接着调皮地说,“我姐姐很漂亮,她可以走婚了,你要是喜欢她,我晚上帮你去过三道关”。
“你想你姐姐捶你”,阿妈嗔怒地说。
我有些不知真假了。